人,是了不起的人,是伟大的人。
而否定"恐怖"、舍弃"欲望"的人,是似是而非的修道士或是强迫观念者。正因为有内心矛盾,人才会进步。比如不能在人前流畅地表达,内心却十分希望表达得充分的时候,他会千方百计在语言表达上下一番功夫。如此一来,活跃了思想,文章也精炼了,人生观也革新了。正是在"恐怖"和"欲望"两方面强烈的互相作用下,真正得到人生修养的熏陶。
大西(学生):
去年春天,我因社交恐怖住过院,一度治愈。暑假里回乡下,生活懒散使病情复发,又住进了学生的医院。东京大学文科的学籍保留着。准备着手写毕业论文,因为缺乏自信,一直没有动笔。先生告诉我:"总之要先着手干起来",我反复强调神经症状尚未治好,论文没法写,希望先生谅解。
这个寒假回到家里,我对父亲讲起这个情况,遭到他的斥责,逼得走投无路,没有办法只好下决心动手写论文。虽起步晚了一些,一旦动手起来,渐渐地打开了思路,总算完成了。
森田博士:
大西君是固执的典型。固执的人,拘泥于没有自信的自我,不管我怎么告诫他:"先应着手干起来",他总是无动于衷。大西君说父亲发火才下决心,但即使写论文,或者赶赴战场也不需要下什么决心。下了决心,就会产生多余的思想纠葛。不需下决心,只服从于自己置身的环境,动笔写论文就行。首先被父亲斥责后才下决心这种想法本来就不正确。
大西君是固执的"冠军",而另一个"冠军"是水谷君,他是与固执相反的盲从的典范。我叫他鞠三个躬,他照此躬行;我劝他参加入学考试,他没有二话。大西军的"固执"和水谷君的"盲从",是两个极端,都离"领悟"目标有很大距离。
我忠告大西君:"先着手干起来",他听后说:"回家考虑考虑再说",陷入了"现在着手写的话会怎么样?"、着手写不下去,怎么办"等思虑中,连询问我一下的念头也不转。他忘记了我是一个在精神科学方面有一定知识的医生,认为照森田说的去写论文,结果会怎么样,森田是不知道的,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最清楚。
这种态度出于很肤浅的想法。孔子说:"思而不学则殆"。这句话很适用于大西君。
如果大西君追问我:"即使着手干了,仍然写不成时,怎么办?"我会作如下解释:"把决心啦、自信啦统统抛开,只要自己坐在桌前,摊开稿子、钢笔和参考书,尽管寂寞,仍像小孩做游戏一般干下去即可。每天干上十分钟、半小时都行,尽可能不断地坐在桌前,有时写上二三行,有时顺手抓到一本参考书打开来懂也好,不懂也好,胡乱地读起来就行。或一星期,或两星期忍耐着坚持下来就可以。"对此光想象可能不太好理解,实际做起来就会明白,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。
概括一句话,会也好,不会也好,应该干的事,不管愿意是否,无论如何也要去干。这时光凭勇气、自信等假装的信念是无济于事的。
照我的话去做,素质好的人,可以忠告他:"去参加吧!"这时本人会担忧"脑子这样不好,而且没有准备,即使考也不及格"。这是他自我意识的表露。"既然森田这样说了,碰碰运气考它一下再说吧"。简单说来,这是"尝试",动听点说来"是托付给森田了"。这种"自我意识"和"尝试一下"的愿望,清楚地在内心中表现为对立,而在行动上表现为顺从。由于"顺从",自身就开始会得到很大的进展和锻炼。
然而,大西君先作主观断定"自己不行",通过自我意识作用,即使去尝试一下比神灵启示更确实可靠的森田教诲,作一次举手投足的辛劳也不愿意实施。
与此相反,水谷君却认为森田讲的都是正确的,完全抛弃了"自我",只知道"照森田说的,应该参加考试"去实践起来。不讲策略,埋头苦干地突进,这称为"盲从",不能做到有顺从适应性那样地工作。
九、与上级交往时的态度
黑川(军人):
住院前最痛苦的是,看书不能理解其内容,记忆力差。也有社交恐怖,受着各种苦恼的折磨。入院后想聆听先生的教诲,认为即使遭到先生的申诉也无所谓,尽力地去接近先生。
当然现在在上司或了不起的人面前,依然感到不安,没有事是不愿意去找他们的。但遇到有事,尽管不安,涨红着脸,也要去找他们,把事情顺利地处理好。
森田博士:
在了不起的人面前,为什么会不安?让我们思考一下这是什么原因。上司或了不起的人都是能给自己谋利益和带来幸福的人,遭到这些人嫌恶的话,应该带来的幸福也会失之交臂,或者可能夺走已有的自身幸福,这种担心就会生发出恐惧。
对方会带来幸福,由此产生了尊敬心理;担心被夺走幸福,引发了畏惧情绪。
哪怕不是了不起的人,对自己倾心的异性,亦会顾虑遭到对方轻视,怕得不到企盼的钟情而羞愧不安。另一方面,对下级或一般的异性,因没有与之切身的利害关系,就不需要恐惧和害羞,所以当自身满足于现在的地位和生活条件,无求于他人、不羡慕什么时,这个人就没有感到畏惧的对象了,也没有羞耻感了。功成名就的人,大体如此;而另一方面乞丐和流浪汉却认为:"反正像我们这些人,谁也不会关注。"那样,绝望或自暴自弃的人,同样不会在乎人们会有什么看法的。
我与黑川君相同,在大人物面前感到不安,这是我们本身具有的性格,我常把这称为:"纯真的心"。
这里的患者,正因为尊重和信赖森田才住院的。对森田可怕是理所当然的,带着敬畏森田的心情,同时倾听森田的教诲,希望得到他的指导。当因畏惧想逃离的心理和接近盼望想得到的幸福的心理鲜明对立时,我们的行动就变得微妙,变得更加适用现实,变得随机应变,即所谓不即不离的态度。
想接近恋人,又感到难为情,这样的两种对立心理活动,我称之为精神的拮抗作用,或叫调节作用。这种对立心理的双方活动越强烈,精神的能量越旺盛。
神经症者的思考方法,或是被错误的精神修养束缚的人,试图否定和压抑恐惧、害羞等心理活动,一方面又粗暴地鞭策自己想接近的欲望,拿出虚假的勇气去勉强努力,结果精神活动反而趋向萎缩和偏执。
想为了不害怕,勉强地虚张声势,固执地强迫自己去接近,丝毫不顾忌他人的麻烦,就会变得厚颜无耻。
与此不同的是,想对立的两种心理活动活跃时,即使想接近对方,也不挨靠得太近;对方感到厌倦时,稍稍回避又不离得太远。听到对方讲话声,或有空暇时,情感变化微妙时,马上来到对方身旁,处于"不离"状态。就是说既不粘住,也不远离。进退自如,才能保持非常合适的功能,成为"亲近而不钾睨,敬重而不疏远"的境界。
这两个对立的心理活动产生的根源,在于想变得伟大,想进步这样专心致志的欲望,源于一颗向上进去的心灵。
这里刚住院的患者,有的回避我的视线,有的则靠近我身边却丝毫不顾忌我的情绪,心安理得地提些无聊的问题。但随着住院时间的延长他们自然会体会到"不即不离"态度的玄妙。
黑川君接近我,希望听取我的指导,这不因为我是个伟人,而因为我是个医生,只有把治病之事全托付给医生,除了遵照医嘱外别无他途。
医生嘱咐打针、吃药,尽管疑虑是否会有危险,但他是以治病为职业的医生,只好甘心情愿拼着命,任医生摆布。
关于神经症症状也同样,我这里疗效好的患者都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森田;疗效不好的患者大多忘记了森田是个医生,他们不情愿把自己交出来,别出心裁耍些小心眼。
什么时候才能处于"不即不离"的状态,可以说当注意力专心集中于目标上,舍却人为的自我筹措或耍小心眼时才能实现。这种自我筹措,也可称为"被束缚"啦、"不应感到害羞"啦、"必须接近先生"啦等主义和宗旨在思想上扎根之日,就是被束缚之时。被束缚越多,离"不即不离"境界越远。
我的住院疗法的最大着眼点,就是要脱离这种"被束缚"状态。怎么办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?这个方法是,一方面不要放弃自己生存的目标;另一方面,当自己难以摆脱"被束缚时",应其原状继续"束缚",此时即达到了摆脱束缚的效果。
第二章摆脱束缚的方法
一、何谓被束缚
森田博士:
所谓"被束缚"就是以某种思想、某一语言为基准,作为座右铭,然后规范、推论自己的行为。比如遇到难得的休息天,就牢牢地被"休息"两字所束缚。散步属于"休息"内容,然而,稍稍打扫一下家院,就认为属于工作的范畴而不愿意干了。实际上散步也好,扫除也好,都是同样的生活内容,正因为被"休息"两字所束缚,故没有发觉这一点。
神经症的症状,只要除掉了这种束缚,也就痊愈了,生活就变得便利,变得自由自在了。这里的住院患者中,尚未在摆脱"束缚"前,认为工作只是为了治疗,为了机械地完成了事,连花木的根腐烂了也没发觉,水浇好了,土是干是湿就不管了。
还有,比如在宴会等场合,服务员端来了盛着许多茶碗的大盆,这时大部分人被礼仪所束缚,相互"请!请!"地谦让着,怎么也不肯自己先伸手去拿。对这种场合有什么感触呢?而且,不管大家怎么彼此谦让,也不会有任何得失可言,为了服务员减少点辛劳,也应该尽快地举杯端掉。
为此相反,有关得失的场合,在站着的聚餐会上,这时我亦热切地希望早点拿好吃的点心,但只好忍耐着让别人优先。我认为早点拿茶杯,让他人先取点心,这种态度可以说出于礼仪。
世界上经常可以看到茶杯让他人先端,而拿点心却怎么也不肯先礼让的这类待人接物的现象。这种人尽管拘泥于"礼仪"这个字眼,事实上却违背了礼仪。
再比如,在大型的宴会上,当与会者座次没有规定时,许多人说着"请!请!"堵塞在门口,谁也不肯抢先入座。假如我,先估计一下自己的地位,从上排下来大概处于三分之一的部分。那么几在三分之一处入座,省得相互谦让而减少不必要的繁文缛节。但有些人明明地位居中,却故意坐在下位,好像是唆使他人必须坐到上位去。这种做法除了给他人增添麻烦、浪费时间外,还有什么方便呢?
一旦被礼仪所束缚,似乎只要自己符合礼仪就行了,反倒成了利己主义,对他人带来妨碍也不在乎。平时常有这样的事,尤其多见于女性,当他人通过自己坐的地方,稍稍挪动一下身子,就可以让人家从自己的身后通过。然而她却一本正经地退居,一边说"请!请!"示意人家从自己面前通过。结果硬要表现自己的谦逊可掬,却让他人去做不必要的举动。这种由于人们出于自己的利己主义考虑,对他人害羞心理就缺乏了同情之心。
二、被束缚的实例
(一)给枯草浇水
水谷:
我是这里的劣等生,总是拘泥于先生的教诲,常常忽视事物的本质。那时先生告诫我:"你应该好好观察事物,去仔细注视一下庭院的花草。"我被"注视"这个字眼所束缚,一有空就蹲在花盆前,凝视着它们。因当着大家的面,老蹲在那里观察感到实在不太自在,就端来水,给花草浇了水。
事后经先生提醒才发觉,这些花草已开过花,且到了自然枯萎的时候。先生嘲笑我说:"你给花草浇水,是打算干什么呢?"
我由于思想被束缚住,没有把这些花与周围的许多花草进行比较,不知道这花实际是在夜市上买来的很便宜的普遍花草,且已到了枯萎期,光机械地拘泥于先生说过的只言片语,而不知道灵活应付,自己嫌恶自己,实在可怜之至。
暑假探亲时,产生了攀登日本阿尔卑斯山的念头(日本本州中部的绵延山脉,像欧洲的阿尔卑斯山,故世用此名——译者注)。想到像自己这样愚笨、反正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人,即使遇难死去也无所谓,天气好坏全然不管,一个人上山了。然而刮着风暴的天气却晴朗了,预定四天的路线结束,顺利地下山了。害怕得肺结核我,竟轻易地完成了登山,颇为自得。实际上受思想束缚的我,真正的爬山乐趣并没有享受到。
我现在就读于东京大学经济系,课本上的理论虽能够理解,但没有真正的感情体验,尽是些充斥着不合实际应用的知识。这也是一种思想的束缚。我想这样的学校生活,究竟有什么意义呢?而且每天生活的内容都是如此,似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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